哦。
离间不成,又施一计。
无中生有,以假乱真,出其不意,攻其不备。
小七不由地心中赞佩。
公子许瞻是个英主啊,他是个嘉谋善政的英主,他运策决机,握筹布画,他担得起深谋远猷,廓开大计这八个字。
这个人,他哪里有一点儿残虐嗜杀的模样呐?
素日来他每至入夜前后总要去朱玉楼陪伴阿拉珠,一去便是许久。朱玉楼里的胡笳声浑厚圆润,羌地的牧歌亦是轻快悠扬,听起来就似果真到了北地的戈壁草原,迎面是那胡风浩浩,冰霜凛凛,好似于此起彼伏的牛羊嘶鸣声里,看见那无垠的龙荒朔漠卷起一阵阵浩瀚的尘烟。
这胡笳声声,莫不向世人宣示着朱玉楼里的琴瑟静好,燕人听得见,蓟城的羌人们自然也听得见,城外大营的十万北羌兵马也没有听不见的道理。
他们若听不见,自然会有合适的人专门去传达。
兰台之内风平浪静,羌人之间的争斗与公子许瞻哪里扯得上一丁点儿的关系。
小七转眸朝主座那人望去,那人轻裘缓带,在众谋士的交口称赞声中雍容雅步,夷然自若。(雍容雅步,即神态从容,举止斯文。出自《魏书·世祖纪》:“古之君子,养志衡门,德成业就,才为世使。或雍荣雅步,三命而后至;或棲棲遑遑,负鼎而自达。”)
外头的人大抵不知,蓟城之内就要掀起一场血风腥雨了。
这夜月明如水,看起来仍旧浪静风恬,那人头一次带她去朱玉楼进膳听曲。
小七原是不愿去朱玉楼的,上一回就是在朱玉楼里被阿拉珠污蔑为妖物,险些被拉去献祭什么阿布凯赫赫了。
何止是不愿去朱玉楼,她巴不得天天躲在未央台里,什么人也不必去见。
但那人好声哄她,“只这一次了,以后想听都不会有了。”
大抵是罢,她既知道这一夜老小羌王必会出事,北羌若完了,阿拉珠又是北羌郡主,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?
重则受父辈牵连,轻则亦再不会有公子的恩宠。
若果真如此,那朱玉楼里的乐声想必便是最后一回了。
那人既好言好语地哄她,小七也不好总驳他的面子,毕竟身份在这里摆着,三月盟约也彼此约束着,你说,她还能与一国的公子较什么劲呢,便也跟着他一同来了朱玉楼。
朱玉楼内的布置与先前并没有什么不同,神像依旧在,一旁的羌人依旧吹奏着长长的胡笳,阿拉珠穿着羌人的大红胡服悠然起舞,手腕脚踝间的银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,一双眸子盈盈欲笑,在公子许瞻身上痴缠缱绻。
目成眉语,眼迷心荡,顾盼生姿。
小七就在那人身旁跪坐着,垂下眸子不愿再看,心里却不由地想,阿拉珠这般娉婷袅娜的身姿,这般娇媚惹人的眼神,又有谁会不心动呢?
而似今日这般这异域的舞,这娉婷袅娜的身姿与这娇媚惹人的眼神,公子许瞻已经看过了无数回。
那人微微侧身,在她耳边低笑,“怎么不看?北羌郡主的舞以后也不会再有。”
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耳畔脖颈,喷得她耳畔脖颈俱是微微一红。
也不知怎么,似这般的温热的鼻息,似这般亲昵的说话,隐隐约约的好似也已经有过无数回。
小七抬眸望着那人,心中却是思绪万千,忍不住地想,她从前与兰台的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呢?
她心里分明有一个人,那个人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,叫她再也装不下旁人。可偏生那人的影子朦朦胧胧,怎么辨都辨不清晰。
那个人到底是谁呢?
是眼前的人,还是那个带斗笠的人呐?
那双凤眸含着笑,却又似有口难言,欲说还休。
到底在朱玉楼内,是什么都说不得的。
一曲胡笳停,阿拉珠袅娜走来,就在案旁跪坐下来,亲昵地挽着那人的手臂,轻偎低傍的,仰头朝着那人娇嗔起来,“表哥,珠珠的舞好看吗?”
那人宠溺笑着,“好看。”
妇唱夫随,耳鬓斯磨的,听得小七头皮发麻。
原来这段日子朱玉楼里就是这般腻歪的,她才不想看他们二人活像唇不离腮似的,若不是那人定要她来,她才不来呢!
阿拉珠撇了一眼小七,眉毛一挑,笑吟吟道,“听说魏人会跳采桑舞,今夜正好表哥在,不如魏人也跳上一支,叫表哥好好看看,到底是珠珠跳得好,还是魏人跳得好。”
那人仍笑,“她不会跳舞。”
阿拉珠偏偏不依,“魏人出身低贱,听说生于山野,从小劳作,怎不会采桑舞?我还听说去岁春日宴,魏人独独给表哥跳了一支,怎么一场大火烧坏了脑子,如今竟不会了?”
一席话把她贬的一文不值,因了献祭的事,小七最是厌恶阿拉珠,仗着那人在一旁,不由地拧着眉头道,“舞姬才跳!”
阿拉珠闻言脸一黑,“魏人大胆!若是我阿翁知道......”
是了,阿拉珠有那老羌王与十万兵马做主,便是在公子许瞻面前,亦是腰杆挺直,丝毫不怵的。
便见那人似笑非笑,“兰台的旧事,你打听的倒是清楚。”
阿拉珠不答这话,装作不懂,赶忙转移开话题,撒娇卖俏道,“表哥,阿翁又差人来问了。”
那人笑道,“问什么?”
阿拉珠俏脸一红,垂着眼帘羞答答道,“问大公子什么时候身子才能好,问珠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大公子的孩子......”
真不害臊。
小七冷眼瞧着,瞧着阿拉珠,也瞧着那人。
那人面上波澜不惊,一双凤目如点墨,看似温和,却又如深潭一般暗不见底。
听见阿拉珠解释道,“表哥不要怪阿翁,阿翁年纪大了,人老了,就总盼着要一个外孙,他们人马如今就在蓟城,天天差人来问......”
那人仍笑,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上轻点,“是老了。”
是了。
老了。
老而不死,是为贼也。(出自宋代释如净《维摩赞》,全文为:大病现前,乾坤一默。老而不死,是谓之贼。贼贼,春风啼鸟花狼藉)